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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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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風來

特別的人當然是裴楓, 特別的時間她選在了12月24號——平安夜。

現在,只剩下特別的地方了。

這個特別的地方她選在了裴楓房間的陽臺。

這個——一切開始萌芽的地方。

這個——她第一次親吻了他的眼睛的地方。

這個——她下定決心告白的地方。

這個——她認為足夠特殊的地方。

柔軟的月光穿過玻璃清泠泠地灑下,雲舒意手肘撐著桌面, 支著臉頰,對著窗玻璃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 她恍然驚醒, 如夢初醒般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 想起身,遲疑了下,又坐了回去。

先寫作業要緊,寫完作業再告白。

分針緩慢地移動著, 不多不少,剛好兩圈。

雲舒意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收拾完書包收拾自己。

她試了兩三個發型, 但仍覺不滿意, 最後幹脆將頭發全散下來, 只別了枚珍珠發卡。

身上穿的是一件米白色毛衣, 下著一條純白針織百褶裙,外面罩了件藕色開衫, 看起來清純又美好。

就是……唇色蒼白了些。雲舒意盯著鏡中的自己, 意識一時空白, 張唇就咬了上去。

“嘶”她倒吸一口涼氣, 看著鏡中唇色驟然嫣紅的自己, 暗罵了句自己怎麽這麽蠢,抿著唇去找了支口紅。

她護膚品用的多, 化妝品倒是少用,用前沒忘記看一眼保質期。

幸好還記得看保質期, 雲舒意一邊暗自慶幸,一邊小心翼翼薄薄抹了層口紅。

做完這些,又對著鏡子欣賞了會兒,雲舒意滿意地點了點頭,正要走,忽而又停下了。

她猶豫兩秒,擡手褪了身上的開衫,只著了件毛衣,向門外走去。

路過書桌時,她餘光瞥見桌角的一個小盒子,驟然停下了腳步。

遲疑兩秒,她走過去,將盒子拆開,拿出裏面的東西,雙手捧著敲響了裴楓的房門。

這是今天,她在小賣部買的——平安果。

當時只是湊熱鬧,沒想太多。但,也許今晚它可以幫自己一個大忙。

懷揣著這顆紅彤彤的果子,心只覺又沈又輕盈,仿佛被什麽填滿了,又仿佛空無一物,輕飄飄的雀躍不已。

雲舒意戰略性地咳嗽了聲,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門內,裴楓的聲音悠悠傳來,隔著門板,顯得有些悶。

她沒想太多,推門而入。

“那個,我看天氣預報說今晚會下雪……嗯……有可能會下。”牙齒打架,突然就磕絆起來,雲舒意結結巴巴地說,聲音越說越小。

“哦。”裴楓沒看她,淡淡哦了聲,“我在寫作業。”

這是什麽意思?雲舒意揣摩了下,這是讓她自便?

她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站在原地遲疑了兩秒,向陽臺走去。

進都進來了,她是絕對不會出去的。

和開著空調的室內對比,陽臺溫度明顯降了不止一個度,她抱著胳膊,哆嗦了下,心想,如果這個時候裴楓在她旁邊的話,一定會遞條毛毯給她。

不過,他在寫作業,嗯,學生還是作業要緊,他應該挺忙的,高二了,高二應該難度也挺大的,畢竟明年就高三了。

扯著扯著,就扯遠了,雲舒意晃了晃腦袋,將思緒拉回來,現下最重要的事是告白。

但是——她微不可察地嘆口氣。他這種好學生能接受早戀嗎?

他這種——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行為有度,謙遜周到……對所有人都好,所有人也都認為他好,認為接近都是褻瀆的存在,他真得能接受早戀嗎?

或者,他真得能接受自己完美無缺的形象上打上一個“早戀”的標簽嗎?

雲舒意猶豫了。

她指甲無意識地刮著指腹,眼底晦暗不明,突然,她長嘆口氣,擡手捂住自己胸口。

傾聽著心臟節奏分明的跳動,她微微搖了搖頭,摒棄掉這些想法。

她想她的心意總歸是要讓他知道的,實在不行,他們可以等畢業再談,他畢業,她畢業都行。

她喜歡他,她已經迫不及待要讓他知道了。

心臟仿佛被什麽東西揪著,不疼,卻讓人慌得厲害,情緒不能自己,一會甜蜜得想跳起來,一會緊張得心裏發顫。

七上八下的。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指扣玻璃的脆響,雲舒意頓了下,轉身,正好看見裴楓隔著陽臺門在與她揮手。

沒有細想裴楓為什麽不直接過來,雲舒意走過去,拉開了門。

裴楓臂間挽著一條毛毯,遞到她手上,平靜地說:“披著,別著涼了。”

雲舒意心不在焉地接過,一邊披上去,一邊假裝不經意地問:“你作業還有多少啊?”

“還剩一點。”裴楓言簡意賅地說,又囑咐了她幾句,走回書桌。

雲舒意摩挲著掌心的蘋果,想著一點是多少。

不會是億點點吧!她哆嗦了下,趕緊撇掉這個恐怖的想法。

該說的話其實心裏已經排演過無數遍了,雲舒意趴著欄桿,放空自己不去想太多。

告白這事是需要勇氣的,她既然已經站在這裏了,就沒必要想太多,省得想著想著,反而沒勇氣了。

雲舒意支著下巴,沒一會兒就困起來了。

她打了個哈欠,站直身子,打算吹著冷風清醒一下,回頭,就看見了裴楓。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的她身後,看著她打哈欠的模樣直皺眉。

“困了嗎?困了就回去睡覺。”

這怎麽行?雲舒意一下子清醒了,擺了擺手,打了個嗝,“啊。我不困。”

裴楓不信,太陽穴旁青筋跳了兩跳,張嘴正欲催促。

雲舒意先開了口,她喃喃著:“我還沒看見雪呢!”

聞言,裴楓神色松了松,多了幾分無奈,“雪每年都會有的,去睡覺好不好?”

話音未落,雲舒意眼就已經斜睨了過去,似嗔似怒,眼眸因為半夢半醒,仿若蒙了層薄霧,水汪汪的,看著很動人。

裴楓心又軟了幾分,“睡覺去吧。”

他再次勸道。

雲舒意來了脾氣,怎麽也不肯去睡,最後幹脆用手推起裴楓的胳膊,胡攪蠻纏道:“不要,我就要看雪。”

裴楓擡手,想推開她,又怕不小心弄疼了她,最後手竟然尷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他輕嘆口氣,話語裏頗有幾分無可奈何的味道:“為什麽要看雪呢?”

“因為今天有雪。”

“今天已經過去了,今天沒雪。”裴楓面不改色地說。

“……”

似乎是信了,雲舒意安靜了兩秒。裴楓松口氣,正打算哄她回房間,卻見雲舒意突然抓起他的胳膊,低頭湊近了看。

“一、二、六、十、十一……”

“十一點二十。還沒過。”

“……”

“你看錯了。”裴楓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認真地說,“是十二點二十。”

“是嗎?”雲舒意似乎不信,伸手又要抓裴楓的胳膊,裴楓將手背到了身後。

抓不到,雲舒意生氣了,撅起嘴,瞪著裴楓,“我生氣了。”

“生氣了就回去睡覺,睡醒了就不會氣了。”

“……”

雲舒意覺得不對勁,非常不對勁,她拍了拍腦袋,覺得自己應該是忘了什麽事,很重要的事。

“我是不是忘了什麽?”她問裴楓。

“忘了你現在打算回房間睡覺。”裴楓慢悠悠道。

雲舒意眨了眨眼,不是很能相信,“是嗎?”

“我難道會騙你嗎?”裴楓反問。

這一問,似乎是把雲舒意問住了,裴楓剛打算松口氣,就聽雲舒意小聲嘀咕。

“你難道不會嗎?”

“……”

裴楓似乎是真得無計可施了,他定定地看著雲舒意,問:“是看見雪就可以回去睡覺了嗎?”

又回到最初的問題。雲舒意點了點頭,似乎是這樣,又似乎不是這樣。

她絞盡腦汁想著,覺得自己肯定是忘了什麽事。

聞言,裴楓笑了聲,舒了口氣,他似乎並不覺得這是多難的事,扶著雲舒意的肩膀讓她面向陽臺外。

夜色朦朦,他伸出手,掌心在空中攤了攤,俯首哄著雲舒意:“你看,下雪了。”

語氣真摯誠懇,仿佛真得下雪了。

雲舒意半信半疑地擡眸去看,看不見,她又伸手去接。

突然,她驚嘆了聲,驚喜道:“下雪了。”

裴楓以為是雲舒意太困了,以至出現幻覺,不以為意地瞧了去。

天空就在這時飄下第一片雪花。雪花安靜地靜謐地在空中盤旋飛舞,最終準確無誤地落進了她的掌心。

掌心沁涼一片,雲舒意合了合掌心,意識瞬間清明,她想起她是來幹什麽的了。

“裴楓。”她輕聲叫他的名字。

裴楓應聲回頭,“怎麽了?”

雲舒意猶豫地捏了捏衣角,聲音細若蚊吟:“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明明該說的話一個字都還未說出,雲舒意就已經紅透了耳根,有些事,想和做還是不一樣的。

她難耐地蠕動嘴唇,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手中的蘋果。

“我……”

她囁嚅著,“我喜歡你”四個字怎麽也說不出口。

雪花順著風飄進陽臺,落在裴楓的鼻尖,他擡手拂了去,低眸撞進雲舒意的眼睛。

她一邊不安地蹂躪著衣角,一邊小幅度地踮起腳後跟,一下又一下,嘴唇還在不自知地蠕動,耳根紅得仿佛要滴血,兩頰染上抹緋紅。

神情揣揣不安中,又隱含了份期待。

裴楓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晚上,他無意識地擡手,撫了撫自己的眼角,想象她的吻落在上面的溫度,指腹下薄薄的一層肌膚顫栗起來,心跳逐漸清晰。

意識也逐漸清晰,腦海裏,那一天,雲舒意最後的幾句低喃突然就明晰起來,他頭腦裏蹦出一個想法——大膽的,幾乎可以令他瞬間窒息的想法。

他指尖微不可見地顫了下,向後退了半步。

雲舒意沒有註意到這個細節,她低著頭,鼻頭也紅了起來,不知是因為凍得,還是羞臊的。

“我。”深吸了口氣,雲舒意擡起頭,望向裴楓,她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想了想,折中盯著他的下巴。

“喜歡你”三個字正要說出口,她看見裴楓嘴唇動了動。

他垂下眼睫,語氣淡淡:“我下學期打算住校。”

“!”雲舒意怔住了,一瞬間,甚至沒有多餘的腦容量去思考這句話的含義。

她喃喃地問:“為什麽啊?”

“不太方便。”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雲舒意覺得裴楓這句話冷了不知幾個度,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他了。

她張了張唇,卻發現喉嚨幹澀的厲害,不方便,為什麽不方便啊。

似乎是聽見雲舒意的心聲,裴楓繼續解釋:“畢竟你是女孩子,還是我住校會方便些。”

“正好,可以節省點上下學的時間。”

畢竟你是女孩子,雲舒意一瞬間覺得如墜冰窟,身邊壞繞的都是這句話,像冰一樣冷。

她感覺到自己牙齒在打架,但還是強顏歡笑,“是……”

她頓了頓,猶豫兩秒,“你知道我原本想跟你說什麽嗎?”

為什麽突然要住校,你是女孩子。什麽意思,男女有別嗎?雲舒意不敢再想下去。

心一瞬間被無邊的恐懼吞沒,她曾以為自己攥住了一束光,現在這束光卻說:他要離開了。

裴楓喉結滾動了下,不敢看雲舒意的眼睛,片刻,他轉過身,背對著雲舒意,“對不起。”

連一句“我知道”都說不出口。

我知道,我又如何拒絕你。

他掀起眼皮,望了眼飄落的雪花,這場雪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他記得她說過她最喜歡會飄雪的夜晚。

真是糟糕啊,不知道她以後再看見這樣的夜晚,會不會想起這樣傷心的往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麽糟糕,糟糕到毀了她最喜歡的東西。

他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可卻也是這麽得無力,無力到甚至不敢看著她的眼睛,甚至不敢正對著她。

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的。

他無法拒絕她,無法違背自己的內心,卻也無法擁她入懷。

他吃力地動了動自己的手指,眼角一片薄涼,像是淚,又像是雪花飄落在他眼角,化成了雪水。

視野漸漸模糊,意識放空,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清晨,林秋聲把他叫到房中,隱晦地打聽他和雲舒意的關系。

-

怎麽發現的?這並不重要。也許是那天很晚了,林秋聲看見雲舒意從自己房中走出,也許是自己對雲舒意過分的關心,也許是他們相處的細節無意間被林秋聲看見。

總之,林秋聲察覺出了端倪。

林秋聲既然問了,裴楓也沒想著否認,他坦然承認了,本來,習慣性地他還要表達一下歉意,但想了想,沒說出口。

他喜歡雲舒意,沒什麽可抱歉的。

但他也告訴了林秋聲,自己愛雲舒意的決心,自己愛她,但不會強求她,更不會在她成年前和她戀愛。

他想三年而已,沒關系,他等得起。

林秋聲聽見裴楓的話,卻沈默了。

她看著眼前的少年,第一次覺得自己看不清他。她的記憶中,他一直聽話懂事,從不讓人操心,別的小孩子還在哭鬧著不肯上興趣班的年紀,他已經會自己主動收拾去上興趣班要用的東西了。

別的孩子沈溺打游戲的時候,他成績名列前茅。

別的孩子哭鬧不休的時候,他體貼關心晚歸的父母。

別的孩子因為人際關系煩惱的時候,他可以和所有的人做朋友。

沒有人不滿意他,所有人都喜歡他。

她一直以為,這些會持續下去。

在高中,這個暧昧關系最容易萌芽的階段,他也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現在,他卻說,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這個人還是雲舒意——他最不應該喜歡上的人。

半晌,林秋聲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你知道的,舒意是媽媽朋友的女兒,她父親又對我們家有恩,人家放心我們,才給了我們照顧舒意的機會。”

“現在,你卻說……你讓我怎麽跟人家說,我的兒子,喜歡上了他們的女兒。”

他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第一,我絕不會在舒意成年前和她戀愛,第二,如果我和她結婚,我一定會爭得她父母的同意,如果她父母無法接受,我也不會放棄,我會用行動向他們證明,我對他們女兒的愛。”

“第三,我會一直愛她。”

他不知道當時,為什麽會鬼使神差地加了這句,只是覺得這句對雲舒意很重要。

不僅僅是愛,還要一直愛。

一直愛比愛更重要。

林秋聲似乎是被他的話鎮住了,良久沒有再吐出一個字。

裴楓心裏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他擡睫,想與林秋聲解釋兩句,卻聽林秋聲道:“可是,舒意不會在我們家呆這麽久,她明年,翻過年,大概就要走了。”

“為,為什麽?”裴楓茫然一瞬,顫抖著幾乎是無意識地問,

大概?大概是什麽意思,是定下來了嗎?他腦海嗡鳴一片,指尖發顫。

“能為什麽。”林秋聲擡眸瞥了裴楓一眼,伸手,想喝口水,但到底是沒拿起水杯,“人家有父有母的,怎麽可能把小孩一直寄養在別人家。”

其實那一瞬間,裴楓的腦海是空白的,他完全聽不清林秋聲接下來在說什麽,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事情已經定下了。那邊手續聽瀟然的意思也已經辦好了,我們總不能攔著人家不去。”

“而且,那是她父母的意思。來我們家就是過渡一下。”

“舒意心思細膩,重感情而且念舊。你這樣,不是平白讓她走的時候傷心嗎?”

說到這裏,林秋聲頓了頓,偷眼觀察裴楓的神色,她微不可察地嘆口氣,嘆息道:“而且,你能承諾她什麽嗎?你這個年紀,尚且連自己的事都無法完全決定。”

“舒意重承諾,重感情。看著冷漠倔強,其實心裏是有股孤註一擲的狠勁的。”

“你……”林秋聲遲疑兩秒,重新組織了下措辭,“你現在有這個能力嗎?你能嗎?”

有那麽一瞬,裴楓聽見了自己的心聲,他渾身僵硬,連張嘴的動作都顯得很吃力。

嘴唇突然幹澀起來,有皸裂的錯覺,裴楓聽見自己的聲音艱澀而困難。

“我能。”

他音量極小,卻有說不出的堅定。

“我能。”他喃喃重覆,擡眸,觸及林秋聲的目光,帶著審視的意味,嚴肅又隱含悲慟。

他喉嚨一澀,氣流穿過喉管,化成無數片細小的利刃,最終凝成了三個字,“……我不能。”

他不能,他好像真得無法承諾她什麽。

隔著距離,跨越時間,他又能做出什麽承諾。

她那樣認真的人,即便明知不可能依然選擇相信的人,他給了承諾,她信了怎麽辦。

不,她一定會信。

可是,她那麽害怕孤獨的人,渴望愛,渴望陪伴,渴望擁有……

裴楓突然就想起了游樂園那天,雲舒意裝哭後卻又真得哭了的場景,他當時不明白為什麽,現在卻隱隱理解了。

她一直希望,自己哭的時候,會有一個人安慰她,就如同那個小男孩,可以無理取鬧,可以肆意妄為,因為他知道,自己落淚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人把他擁入懷中。

可隔著空間與時間,他如何擁她入懷,又如何及時給她一句安慰。

世間最殘忍的莫過給了希望,又讓人一寸寸絕望。

從未有過的無力感蔓延上裴楓的每一寸骨骼,他感覺渾身都冷透了,像是在冰水裏浸透後撈出來,然後放在寒風裏凜冽地吹。

每一滴血液都是涼的。

然而,在這如墜冰窟的冰冷絕望中,他腦海裏竟然只有一個想法,“這些,她知道了嗎?”

聞言,林秋聲楞了下,然後如實搖了搖頭。

裴楓手指僵硬得甚至無法握拳,他試了又試,最終放棄了。

“還是早點告訴她比較好。”

已經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麽,裴楓全憑著本能蠕動嘴唇,“告訴她,她能理解的。”

“給她一點時間接受,她……”

後面說了什麽,裴楓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意識模糊,幾乎是踉蹌著出了臥室的房門,一出門,就看見了雲舒意,她低垂著眼睫,清冷中帶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飛快乜了他一眼,低頭匆匆就走開了。

就在那瞬間,他腦海飛快閃過一個念頭,幾乎是跑的,他急忙奔回自己房間,反鎖上門,掏出手機,撥打了那個電話。

電話鈴響了幾聲,對面才不急不緩地接通。

“嗯?”對面似乎是準備睡了,語氣有些含糊。

“是我。”裴楓冷聲道。

雲辭正在刷牙的動作一頓,漱了漱口,問道:“有事?”

緊接著又道了句,“這麽快?”

似乎早有預料裴楓會打電話給他。

裴楓眉心跳了跳,想起和雲辭的那場對話,他最後說:你又不能一直陪著她。

他當時以為,雲辭的意思是自己會變心,但現在想來不是,他可能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麽。

他輕咳了兩聲,同時理清思路,單刀直入。

雲辭聽了,沈默了會,果斷承認:“嗯,我是早知道了。”

即便已經隱約猜到了真相,但裴楓聽到這個答案時,心還是不可避免得一悸。

他忍著胸口的顫動,啞聲問什麽時候的事。

心卻痛的厲害。

所有人都知道了,現在連他都知道了,雲舒意卻還不知道。

作為這件事的當事人,她卻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不知道裴楓在電話那頭想著什麽,雲辭抽了張紙巾,邊擦嘴邊說:“你既然知道了,就幫我勸勸她唄。”

“我之前跟她提過,她好像不是特別能接受,我也就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她一直說我在國外,總得有一個人在國內陪著媽媽,但其實,媽……她不需要陪的,她有工作要忙。”

“再加上姐中考前,照顧她的那個,李姐還是奈姐來著,好像是病了吧。媽就想幹脆趁著這個機會,把我們倆弄一塊兒,也方便些。”

“所以,也就沒想著再找保姆了,怕培養出感情。”

“主要還是壓根沒想到我姐能考上,你們那個什麽,什麽中學來著,本來想借著中考一事,讓她直接出國的,但這不泡湯了。”

“所以就中和了下,過渡一下,給我姐一個緩沖時間,她性子,嗯……是敏感了些,所以,哥,你勸勸她哈。”

“嗯……還有,那個生病的事,別跟我姐說,省得她又非要留下來。”

雲辭歪著腦袋,想還有什麽沒說的,卻聽手機裏突然傳出一道聲音,質地很冷,隔著一道屏幕,明知說話的那個人遠在大洋彼岸,雲辭還是禁不住感受到一股寒意襲來。

“第一,舒意不是敏感,是心思細膩、重情重義;第二,她考上江臨中學,是意料之中,不是不可能;第三,我沒看見你們給的緩沖時間,我只看見了她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知。”

“第四,你們打算什麽時候告訴她?”

雲辭抖了下,本能地想找個地方坐下,卻又發現周邊沒有能坐的地方,只能撐了撐洗手臺臺沿。

“這我怎麽知道?我也是被通知的。”他下意識為自己辯解。

“看他們兩位的意思唄。或者?到時候就知道了?”

裴楓指關節撐了撐眉心,掩去眼底的那一絲疲憊,沙啞著嗓子問:“你……媽媽的電話號碼,你知道嗎?”

雲辭將這句話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反應過來裴楓的意思,“你想和我媽商量?”

“電話我有是有,但我媽呆的地方經常沒信號,一失聯就是幾個月起步,而且,她很忙,陌生號碼未必會接,你還要嗎?”

隔著手機,裴楓點了點頭,“我要。”

電話那頭,雲辭不知嘀咕了句什麽,抱起手機,翻起通訊錄,劃了半天,才劃到那串數字,還記得,這串數字,是當時雲舒意給他輸進去的。

他將數字報給了裴楓。

裴楓默默記下,掛斷了電話。

他之後找時間問過雲舒意為什麽不願意去出國,至少雲辭在那兒,也許是傾吐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雲舒意告訴他,是因為她小時候,有一回鄭瀟然事業受挫,也許是第一次受到這麽大的打擊,她難以接受,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最後喝酒喝吐血了,還是雲舒意發現的。

當時,她第一反應就是打電話給雲霖,但當時雲霖已經身在國外,根本幫不了她,她只能自己打了120.

當時,王奶奶還沒有來,上一個保姆剛被她趕走,正處在一個空窗期,她只能一個人面對這樣的鄭瀟然。

然後,她就意識到,錢的確是個好東西,她按照雲霖的吩咐,給鄭瀟然請了護工,自己就白天去上學,晚上住醫院。

那段時間,她心裏雖然擔憂,但隱隱也含了份晦暗的欣喜,這份欣喜,讓她愧疚不已。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反正鄭瀟然振作起來了,她振作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講述自己的夢想。

她當時懵懵懂懂地點頭,表示一定會支持她,但心裏其實只是因為她大病初愈,不忍心掃她的興而已。

這樣的情況,再也沒發生過第二次,但雲舒意心中,卻埋下了一截刺,她總擔心萬一發生第二次怎麽辦,如果她身邊沒人怎麽辦。

裴楓聽了,沈默了很久。

她總是關心別人,勝過在意自己。

“其實,我一直很想回到最初的時光。”

最初,那段家庭溫馨幸福美滿的時光。

-

雪似乎又大了些,越來越多的雪花飄落,灑在裴楓的額間眉梢,其中一兩片沾在了他的唇瓣,他抿了抿,沒什麽味道,嘗到心裏,卻苦澀得發緊。

夾著細密的雨絲,他其實很想勸雲舒意回去,這裏太冷了,她又穿得如此單薄,那條毛毯,不知道她有沒有好好披著,他沒有註意到的是,他自己其實也只穿了件單薄的家居服。

雲舒意抿著唇,良久,才敢擡眼,瞄一眼裴楓的背影,她自嘲地牽了牽嘴角,將碎在地上的心一片片撿起,拼成最後的倔強,“你以為我想說什麽?”

“只不過是想著,祝你一句平安夜快樂罷了。”

說著,她想起手中的蘋果,自嘲地笑了笑,還真派上用場了!

她身形頓在原地,僵硬兩秒,向旁邊走了兩步,將平安果端端正正擺在圓桌上,裝作不在意的語氣:“諾,放這了。”

理智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她應該果斷地轉身離開,但身體卻無法控制,她感到臉龐有些涼,也許是雪吹的,嗯,一定是雪吹的。

密密麻麻的碎片電影般在腦海放映過,她勉強撐著圓桌邊沿,試圖給自己一些氣力和勇氣。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雲舒意的腦海突然劃出一道涇渭分明的線,一邊是裴楓與她獨處時的模樣,一邊是她看著裴楓的模樣。

然後,這條線漸漸模糊,兩個畫面重疊到一起,疊影間,勾勒出一雙顧盼狡黠的眼,眼尾微挑,眼角銳利地收起,唇邊一抹笑似有若無,仿佛隨時能笑意吟吟地張嘴,氣息悠長又散漫地笑出聲。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全憑著本能,雲舒意聽見自己的聲音,竭力控制下,仍有哽咽。

“希望你能自在些。”

短短的幾個字,仿佛用盡她所有的力氣,雲舒意頓了頓,聲音艱澀。

“你總是照顧所有人的感受,但我卻覺得你的感受最重要。”

“雖然你笑得很好看,我卻總覺得你不開心。”

無數次被人麻煩時不開心,無數次走在路上被人攔住時不開心,無數次不能拒絕時不開心。

你總說這些沒什麽,順手的事,但,順手的事多了,就成了麻煩,麻煩重了,就成了心疾。

所有人都可以麻煩你,等於沒有人在意你,沒有人在意你真實的想法。

沈沈地閉了下眼,雲舒意倒吸了口冷氣,讓聲音聽起來更冰冷些,以此掩飾嗓音因哽咽帶來的沙啞。

有些話不知當說不說,雲舒意不能確定自己的猜測,她本想著之後有足夠的時間來驗證,但現在這個情況,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應該是不會有機會了。

她顫抖著眼睫閉上眼睛,努力讓音線平穩些:“其實,我總覺得那些補習班你並不想去,你也並不需要上什麽補習課。”

“金融聽起來挺好,我卻覺得你並不喜歡,我感覺和數學比起來,你更喜歡物理。”

“還有大學,雖然現在可能有點早,但是……我覺得你還是應該自己考慮下。”

“比如宜濱大學,我……我看見你朋友圈發了好幾次宜濱大學自主招生的試題。”

沒有正對著拍,只是拍了下桌面,偶爾有自印的試卷露出一角,可以看清幾道題目。

雲舒意搜過,發現十次有八次是宜濱大學的招生試題。

那個鑰匙圈,也和宜濱大學的一個學院有關,她搜過。

但在其他人眼裏,好像宜濱兩個字就跟裴楓扯不上任何關系,他們都以為裴楓想考的是另一所大學,她搜過,也是一所很好的學校,以金融出名。

但這一切都不過是她的猜測,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多管閑事,會不會覺得自己越界了。

會不會覺得自己很任性,不懂事?

嘴角嘗到絲鹹味,雲舒意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混著雪,眼淚似乎流得更幹脆了些。

她聽見裴楓的聲音,淡淡的:“我知道了。”

一直以來,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就斷裂了,回憶在眼前不斷地閃現,他的每個動作,每個眼神,每個語氣。

電光火石間,她突然就明白了什麽,一切塵埃落定,她的嗓音忽而就不再沙啞,穿過風雪,透出泠泠的冷意和最後的倔強。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玩。”

她音調沈下去,耳畔,他似乎仍叫著自己大小姐,帶著玩味的語氣。

“你以後別這樣叫我了,我一點,一點,都不喜歡你這樣叫我。”

她沒明說叫她什麽,裴楓卻明白了,他沒有回答,只是沈默地站著。

這種雪是積不起來的,一大半在空中就化了,落到地上的也撐不過一息,幾乎是瞬間就溶了,他站在陽臺邊,看著雪息,候著雨停。

雲舒意幾乎是強撐著一口氣回的房間,她想,幸好她的房間就在他隔壁,要不然,怎麽回去還是個問題。

可是,仔細想想,這好像也沒什麽幸運的。

睡前,她習慣性地看了眼書桌,最後的一個念頭是:幸好自己是寫完作業才去做的這件事,要不然,表白被拒,明天還要去學校挨罵,豈不是慘上加慘?

-

第二天,裴楓去跟林秋聲說了自己下學期想要住宿的事。

林秋聲似有猶豫,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她想,分開點也許對兩人都好。

他走時,和林秋聲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媽媽,也許我沒你們想象的那麽好。”

林秋聲不太明白,只以為裴楓是感情受挫,有感而發,卻不知裴楓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沒你們想象的那麽好,那麽乖巧懂事,人壓抑久了,哪怕最後連自己都騙過了,那些陰暗的角落,卻依然存在,它不會消失,只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不經意地冒出。

他偶爾,也會想做一些叛逆的事,悄悄地,不敢讓人發現。

而在這麽多當中,最叛逆的一件,連他自己都無法預料的一件——就是喜歡上雲舒意。

可偏偏,這也是最無法隱藏的一件。

想藏都藏不了。

-

之後的日子裏,雲舒意明顯感覺到裴楓在刻意與自己保持距離,倒也不是說他故意冷暴力她什麽,他一如既往地對她好,甚至這些好少了以往的捉弄意味,顯得更真摯了些。

但是終究是不同了,也許是落差感吧。

她開始有意無意地遠離他,從早上不一起上學開始,後面幹脆申請了晚自修。

她必須承認,自己在刻意地遺忘他,而且,這似乎也很見效,最後,她竟然能面無表情地聽著周圍女生討論他,討論他的變化。

她不想去細思這些變化是因為什麽,只能將自己的註意力更多地投入學習裏。

但偶爾,夜深人靜時,她也會不經意地想起他,但這個頻率越來越少。

他們開始成為面對面的陌生人。

她有個習慣,晚上睡覺前會盯著天花板看一會兒,沒什麽意思,就是單純地放空會兒。

那時的她,沒有想過,她和裴楓的下一次獨處會來得那麽措不及防。

而這也是,她和他的,在他們成年前的最後一次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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